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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勝利翩翩降臨,和平豈能夭折? 一

所屬書籍: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1945年3月——1945年9月)
有句名言:「武力的本身雖值得稱頌,不過當它高踞寶座的當兒,已經埋伏下埋葬它的基礎了!」
現在,回憶當時那段歷史,或前或後,這句名言,對窮兵黷武者確有思索和回味之處。
——摘自創作手記

下午,在由北碚回重慶的公共汽車上,童霜威坐在中間的一個倚窗座位上,一路上頭腦里仍縈繞著在縉雲山盧婉秋墓前憑弔的情景。車裡 很擠,站著的人滿滿的,人聲嘈雜,每到一站,上車下車就造成全車混亂。儘管如此,並沒有干擾他的思緒。
春雨霏霏,從半夜裡就下開了。雨,擋不住童霜威要去縉雲山盧婉秋墓前憑弔的心意。
這心意在去年十月下旬知道盧婉秋離開人世時就有了。太多的哀悼使他不願立即去看那凄涼的一壞黃土。他甚至是有意盡量迴避思念。人 到這種年歲了,還何必這樣多情?何況,僅僅不過是同她兩次見面,並無深交,更沒有流露過深一層的感情。只是,樂錦濤送來的那幅空白卷 軸以及盧婉秋的遺言,卻使童霜威回味無窮。回味正像那幅空白潔凈的屏條一樣,讓你加上想像可以任意馳騁,無窮無盡,無邊無垠。為什麼 要送我這幅捲軸呢?為什麼要題偈詩呢?她心中難道沒有我嗎?她為什麼要那樣折磨自己早早就離去人世了呢?如果她心中無我,是不會遺言 要把這幅捲軸送作紀念的!她的思緒一定非常複雜、非常矛盾。也許她未向我吐露的正是我未向她吐露的。可是,一切都晚了!不,也許我當時 吐露了我的感情,會使她更加困擾和痛苦。那也是我所不願的。人世間在感情上的變化與進展,比秋天的雲彩還要奇異,難以預測,也難以說 清。每每事後惋惜,留下的只是綿綿長恨了。
冒著沁人肌膚的冰涼細雨,坐滑竿上山。然後,循著當初熟悉的路徑,踩著碎步,飄飄逸逸到了她的墓前。她就葬在原先住處附近的一叢 竹林邊上。被洗凈了的天幕和雨中的空氣格外清新、芳香。一杯黃土的小墳,墳上已冒出稀疏的青草。墳前,豎著一塊石碑,該是樂錦濤夫婦 立的吧?石碑上寫著”故抗日英烈章銘華師長夫人盧婉秋女士之墓」,一片肅穆寂寥氣象。去年六月下旬,來看望盧婉秋時,她那種消沉,出乎 童霜威意外,現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她在中國駐印軍里當翻譯的兒子去年三月間在緬北作戰犧牲了,噩耗傳來,可能是將她僅存不多的生 機一下子完全從根砍斷了吧?啊,這位美貌而又多才的女子,戰爭為什麼要把一切災難都降臨到她的身上呢?
沒有帶鮮花來,也沒有帶紙錢來,只帶來了傷逝眷懷之情和深深的悼念。往事歷歷,山野間有一種不知名的翠綠小鳥在雨中哀啼。霏霏的 細雨,像落不盡的無邊無際的苦淚,濕了頭髮,濕了衣裳。人去了,魂魄可在?能知道我今天在你的墓前悲痛憑弔么?我不能說這是一種愛情 ,可是也不能否認這是一種愛情。奇妙的就在這裡!對柳葦,我們因愛結合,因恨分手。但當她離開人世後,我對她只有愛沒有恨,每當想起她 時,就愛得更深。對方麗清,我欣賞過她的美貌,卻厭惡她的心地醜惡,同她分手有一種甩掉重負的輕鬆感。對盧婉秋呢?我們沒有談到過結 合,也沒有形成愛情,卻有一種欽慕。當她死去,留給我的卻是深重的同情、遺憾和哀思,為什麼?
其實,她如不是非常消極,仍是可以積極生活下去的,仍可以有幸福,仍可以有貢獻,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能力來抗口為死去的丈夫、兒子 報仇,為國家民族出力。可是,卻讓悲傷埋沒了自己,讓哀痛打倒了自己,她的心死了,被戰爭的殘酷將生的意志銷毀了。熱情熄滅了,只能 早早落下這一杯黃土!
其實,我也何嘗不可以消極?我因這場戰爭失去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死神面前徘徊,在難以忍受的折磨中呻吟。不過,我 始終是在一種積極的狀態下奮鬥。我們這個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優秀之士在抗擊外侮時都有一種強勁的愛國精神。戰爭無疑是人類最大的痛 苦,戰爭總是使無數人流血喪生,對人們的精神和肉體造成極難癒合的創傷。但,人必須清楚認識不同性質的戰爭以及戰爭的複雜性。只看到 戰爭的殘酷、痛苦與傷害,而不去區別戰爭的正義與非正義,籠統地一概否定戰爭,正像籠統地一概歌頌和平,都不可取。秋瑾有詩說:「世 界和平賴武裝!」①她絕非好戰,她是說列強入侵,為了救亡圖存,必須武裝!國家強大了,帝國主義不敢侵略了,才有和平。我從我的人生經 歷中深深體會到這一點,靠祈求和禱告是得不到和平的。人如陷身戰爭,必須堅強地面對現實。所以,我雖曾在抗戰之前擔心戰火的燃燒,卻 能堅持抗戰必勝的信心直到如今。我雖知道和平的可貴,卻鄙視汪偽漢奸揭櫫的屈膝投降的”和平」。為這些信念,寧死而不悔。也正因如此, 當現在日寇未敗,眼見大後方狐鼠橫行、貪污腐敗濺卻毅然捨棄個人得失與安危,為了國家民族,願意走向進步。
可惜,我以前沒有更多機會能把這些都好好同盧婉秋敞開深談。可惜她也不讓我有機會多多同她探討。這是我對不住她的地方。她何以競 就因消極出世和悲觀厭世類似自戕地離開了人世?還是忠華說得對,人生何時何事都會遇到什麼是正確的選擇這樣一個命題。錯誤的選擇使盧 婉秋早早就長眠在這一壞黃土之下;正確的選擇使我現在能依然保持著朝氣。我雖然也在寒山寺里念過佛經,學過佛學,那是在抗禦敵偽的威 逼利誘中,作為消極對抗作為一種姿態來學的,是寓含著積極態度來學的。我沒
①此句出自秋瑾詩《寶刀歌》。
有作消極出世的選擇。倘若盧婉秋同我有一樣的認識,她會怎麼樣?
啊!……童霜威是傷痛的,許多遺憾,想不完也說不盡。
一路上,不停地時斷時續地想著。車窗外仍飄著牛毛雨,微微細細的雨絲,已經早將四外的房屋、田野、道路、樹木和行人的雨傘淋得濕 透了。此刻,縉雲山上的一手不已萌生青草的黃土小墳該也濕淋淋的了。願那雨不要擾亂她的安寧!……
童霜威到達余家巷家中時,已是傍晚快吃晚飯的時候了。家霆正準備吃了晚飯後去上課,見爸爸回來了,十分高興,說:「爸爸,今天怎 么回來得遲?你看衣服都濕了。」
童霜威不想把憑弔盧婉秋的事說出來,這種說不清的情感難以表達也難以使兒子了解,隨N說:「動身遲了。」就去裡屋換衣。雨,仍在下 ,越下越大了。童霜威問:「這兩天家裡有事嗎?」家霆說:「別的事倒沒有,就是燕翹老伯要請您吃飯,我以為您今天早早就會回來,所以 約定明天中午我陪您去吃飯。」
「有什麼事嗎?」
「說想同您談談。」家霆說,「晚上我同燕寅兒要上課,所以放在中午了姍姍大姐和東山大哥也參加。」他在給爸爸泡茶。
童霜威接過茶杯,說:「談些什麼呢?不過我倒是喜歡同他談談的,也喜歡聽燕姍姍談談內幕新聞。」
家霆說:「我同燕寅兒打算籌辦一個刊物,姍姍大姐說她可以去設法通過關係登記獲准,不會有問題。我同燕寅兒還有三四個月就畢業了 。畢業後,能找到合適的工作最好,如果找不到,有一個刊物就可以當事業干。再說,刊物敲鑼打鼓先辦起來,可以壯壯膽、張張門面。如果 辦了,燕寅兒做女社長,我做總編輯,姍姍大姐說她算半個人盡義務做我們的特約編輯,幫我們掌舵。兩個半人辦一個刊物,很經濟。地點么 ,牌子就掛在東山大哥的診所里,實際稿子是在燕寅兒家裡和我們這裡編寫。」
童霜威在椅上坐下,說:「打算非常好!資金呢?辦個刊物也不簡單。紙張費、排版費、印刷費、發行費……挺麻煩呢!」
家霆說:「姍姍大姐說,紙張她可以借到,集資她可以拉一部分,印刷她有熟人。當然,我在想,資金的事爸爸你也幫我找人籌措些。比 如找找’中華實業信託公司’,甚至褚之班這些有錢人,一人捐一點也就行了。」
童霜威沉吟著說:「我歷來不喜歡麻煩人,這你知道。可是,你們要辦刊物是好事,我當然儘力設法。不知你們這個刊物打算怎麼辦?叫 什麼名字?」
「刊名我倒想了一個,姍姍大姐和燕寅兒都說好,就是上次那空白捲軸上的偈詩中的’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上的’明鏡台’三字。刊物 名字叫《明鏡台》,爸爸看如何?」
童霜威被觸動心事,又想起了縉雲山上雨中那一壞黃土的荒冢,點著頭說:「《明鏡台》,倒是可以。你們這刊物應當使讀者感到是一台 明鏡,照出塵世的污濁,照亮行人的道路。」
「就是這意思。我們要辦一個使人能沐浴著光明走向進步道路的刊物。燕寅兒主張不偏不倚,不黨不派。我則說,主要是八個字:抗馘, 團結,民主,進步。八個字她也擁護,辦刊宗旨就有了。你覺得如何?」
童霜威念了一遍”抗戰,團結,民主,進步」,說:「很好!」喝著茶又說:「主要對象是誰呢?」
「當然是有知識的青年為主要對象!」家霆說,「我想只要有時代氣息,辦好了,上年歲的人也愛看的。我們要辦得使關心國家大事的人 都愛看都想看!」
「誰給你們寫文章呢?」
「我們自己當然要寫。有一批老師和往昔畢業的校友都在新聞界、出版界。我們還可以擴大作者隊伍,像爸爸,你就可以寫。像燕老伯, 他去年在參政會上的發言和提案精彩得很,當時如果發表,影響一定很大。」
「是份政治性的刊物?」
「綜合性的!當然都離不開政治。我們從報道、通訊特寫到評論,都可以有,形式不拘。反正要辦得言之有物,新鮮些,多樣化,豐富多彩 ,有特色,使人愛讀。」
「好倒是好。」童霜威走過去”啪”地開了電燈,說,「只是我怕檢查官的剪刀等著你們呢!」
「是呀!」家霆點頭說,「這點也想到了。姍姍大姐是個自由主義者,說:’要辦成民間的、中立的,不把”抗戰、團結、民主、進步”八個 字印在刊物上’。」
侯嫂開飯來了。她的泡菜肉末和麻婆豆腐始終是童霜威和家霆最欣賞的。到四川的日子久了,吃慣了川味,覺得誘人食慾,反倒不常想江 南那種清淡的菜肴了。父子倆邊吃邊談。雨還在淅瀝下著。不知為什麼,童霜威聽著雨聲,雖在同兒子談話,心裡怎麼也擺脫不了縉雲山上凄 涼寂寞的黃土小冢。他彷彿能看到那個穿黑色旗袍、身材中等、體型勻稱的美麗女人,滿頭黑髮梳著一個好看的髮髻,素凈大方,有一種傲氣 與悲戚籠罩臉上,肅雅而又矜持,在漫天飛舞的雨絲中,怕冷般抱著臂,淋著雨,無語地望著繚繞在縉雲山頂的雲霧……連帶著,他又想起了 荒涼的雨花台。那裡埋葬著被槍殺了的可愛的柳葦。淪陷了的南京,今夜或許也在下雨?春寒料峭,柳葦她在地下冷嗎?南京已常有飛機去空 襲轟炸,她在地下安否?……童霜威從燈下家霆的臉上又彷彿尋覓到了柳葦那脫俗的氣質和美麗的眼睛。這使他不禁心裡酸楚而凄切。人生傷 心的為什麼總是這麼多呢?
窗外,是黑黝黝的雨夜。家霆早離開他去上課了。外面隱隱傳來陳太太敲木魚念經的聲音。童霜威覺得:今晚將會失眠。他擺脫不了對許 多往事的思念。
第二天中午,當家霆陪童霜威到達燕翹家吃中飯時,廳里桌上已經放好了筷碟湯匙和幾隻冷盤。燕翹正同兒子東山興緻勃勃地下圍棋。東 山已經敗局,見童霜威來到,起立叫了一聲:「童老伯!」說:「爸爸,棋差一著滿盤輸,我輸了!和平吧。」
燕翹坐在推車上哈哈朗笑,說:「’人生好似一枰棋,局局贏來何足奇?’你輸了就叫和平,這種假和平我是不要的!」轉回身來對童霜威 說:「嘯天先生,好久沒有見面暢談了。今天請你來,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擺擺龍門陣。快請坐,請坐!」
家霆叫了一聲:「燕老伯!」讓童霜威在燕翹對面的沙發上坐了,陪侍在旁。一會兒,燕姍姍、燕寅兒都出來招呼童霜威,叫:「童老伯 !」專門侍候燕翹的年輕人名叫李耀宗的上來敬茶。
童霜威說:「本該常來看望,只是在復興大學兼了些課後,增加了負擔。最近,國史館也常開些無聊的會,我又在醞釀寫點東西,腳就懶 了。」說完,哈哈一笑。
燕寅兒活潑地說:「童老伯,今天姍姍大姐親自動手為您做了一道名菜,您猜是什麼?」
童霜威打趣道:「我猜這道名萊是’內幕新聞’!」
燕寅兒撒嬌說:「不對!哪有什麼名菜叫’內幕新聞’的!」
童霜威笑了:「名菜我固然愛吃,更愛聽姍姍談點時局,聽點內幕新聞。所以我希望這隻名菜叫’內幕新聞’!」
燕東山說:「姍姍的烹調手藝蹩腳得像湯恩伯打仗!她做不出什麼名菜來的!今天精彩的是酒!我帶了真正的瀘州老窖來。」家霆笑著說:「 東山大哥愛酒,可惜這裡除你之外,缺少酒的知音!」
燕寅兒說:「童老伯還沒有猜出姍姍大姐今天做的名菜是什麼呢?」
燕姍姍只是笑。童霜威看著她說:「神仙葫蘆里的葯是猜不出的。同你們這些年輕人在一起,真高興,使我感到自己也年輕了。怪不得翹 老不老!」
燕翹說:「還是我來打破這個啞謎吧!今天姍姍做的名菜是’轟炸東尿’「
童霜威笑道:「好極了!好極了!這道名菜聞名已久,還不曾吃過。今天欣賞一下,真叫人高興。」
原來,自從民國三十一年四月日、美機首次襲擊日本東京後,日本大為震驚,當時懷疑轟炸機是從浙江衢縣機場起飛的,日寇打算破壞美 國空軍在浙江的航空基地,遂在五月發動了浙贛戰役。那時童霜威父子正在上海打算到大後方來,曾因浙贛路發生戰事路途中斷,而延遲到六 月才啟程由南京繞道安徽過封鎖線。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轟炸東京是起了極大鼓舞人心的作用的。會做生意的重慶大館店裡,立刻創製了一道 既有抗戰意義又激勵人心的名菜,名叫”轟炸東京」。實際這同”鍋巴三鮮”類似,端來一大盤脆生生的油炸鍋巴,有的館店甚至在鍋巴上加點酒 精,然後用一鍋沸滾的燴好的腰花、蹄筋、雞片”嘩啦”倒在油炸鍋巴上,頓時如同轟炸似的,「嗤啦”一聲,鍋巴遇熱炸裂,酒精還會發出藍火 燃燒,頗有遭到轟炸的象徵意義。食客十分歡迎,宴席上有這一道菜增加不少熱鬧氣氛。從去年六月起,美機轟炸日本本土的次數多起來了。 今年二月中旬,千架以上美機,包括大批B一29重轟炸機,連續轟炸東京、橫濱、八幡、長崎、名古屋,館店裡這隻名菜就更吃香,怪不得姍姍 要做這道菜招待客人了!
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陣,姍姍招呼說:「童老伯,請入席吧。不過,不是酒席,是便飯!」
燕翹也說:「主要是談談,談談。」
大家一起入座。姍姍和李耀宗又端了好幾隻菜上來。燕東山馬上打開了酒瓶,一股酒香立刻撲鼻而來。
燕翹提醒兒子,說:「東山,少喝一點!」
燕東山笑了,說:「還沒喝,就先打預防針了!」他替童霜威斟酒,童霜威只肯要一點點,別人誰也不要,都讓酒杯空著。
燕寅兒打趣說:「別人沒興趣,酒成了你的專利品,太便宜你了!這頓喝了還想喝!」
童霜威欣賞這家人家的和諧歡樂氣氛,舉杯說:「翹老,我祝你健康長壽!祝閤府興旺康樂!」
燕翹舉舉空酒杯,說:「願我們都老當益壯!願我們兩家都興旺康樂!」
燕東山幹了個滿杯,笑著說:「為這些好話我不能不先干一杯!」
大家都笑,然後一起吃菜、閑談。
燕翹轉臉說:「嘯天先生,我今天請你來,想先告訴你一件事。下月將公布第四屆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名單了。按參政會去年九月修正公布 的組織條例,我找了人與我一同向國防最高委員會提出你為候選人,並提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選定。這事本來似已認可,但不知是哪個好 事之徒將你的大作《歷代刑法論》及你去年九月在那次會議上的講話向上頭打了小報告,在遴選時競被上邊刪去了名字,使我十分生氣。本想 不告訴你,覺得不告訴你不好。告訴亍你,你可以了解一下自己的處境。而且我很想知道這是誰打的小報告,這個人你也許猜得出。」
童霜威吃著涼拌菜,坦率地帶笑說:「多蒙翹老盛情高誼,要推薦我為參政員。李白在《梁甫吟》中說:’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見我輕鴻 毛。’我雖憂國憂民,但覺得做點實事,像教教書、寫點文章,必要時參加些活動說說心裡話,比幹什麼都好。刪去我的名字,看來是怕我將來 會像翹老你一樣在參政會上放炮。但說話不一定非做參政員才能說,只要說得有道理、應當說的,今後我仍然要說,要寫文章!」說畢,哈哈 笑了。他感到自己現在比從前頗有不同。放在從前,聽到這樣的事,確實會生氣。現在,並不生氣,名利之心淡薄了,對國民黨是看透了,才 如此的吧?與此同時,眼面前卻浮起了葉秋萍那張陰陽怪氣的臉孔,那雙冷冷的眼鏡下有肅殺之氣的蛇眼。他敏感地覺得小報告很可能是葉秋 萍打的。《歷代刑法論》送過葉秋萍,馮村的事找過葉秋萍,自己的一些活動,也未必全逃過葉秋萍手下那些特務的眼睛,卻忍住沒有說。
燕翹聽了,點頭說:「你說得對!只是我們這個國家,如果捐棄賢者、埋沒人才,總是禍不是福啊!你不氣,我為這事卻氣了幾天。」
燕姍姍端菜來了,說:「來來來,’轟炸東京’了!」她一手放下一盤油炸鍋巴,一手舉起滾燙的燴三鮮往鍋巴上澆,鍋巴馬上發出清脆悅 耳的炸裂聲,燃起了藍色的火焰。
燕寅兒帶點天真地笑叫:「好啦!東京挨炸啦!」用筷子馬上去撲滅鍋巴上的火焰,有些鍋巴已經焦了,她說:「但願那些反戰的日本人不 要中炸彈!」
燕東山獨自品著酒,說,「炸彈不長眼的!東京的醫生有事干啦。」
大家動筷子吃”轟炸東京」。
童霜威不禁感嘆地說:「唉,當年在東京時,日本的同學和朋友不少,現在也都該是些雙鬢斑白的老人了。轟炸東京,的確振奮人心,也 使蒙受侵略的中國人得到一種報復的痛快,卻使我不能不想到那些無辜的口本人。他們有的反對日本侵華,有的對中國人友好,只是無能為力 。炸彈下去,不分青紅皂白,誰知要死多少人。」燕翹吃著鍋巴點頭:「是啊,嘯天先生,你這是仁者的胸襟,軍事家是不會這樣想的。」
燕寅兒對家霆說:陝趁熱吃!你去年秋天吃過’火燒桂林’,今天嘗嘗這’轟炸東京’的滋味如何!」
家霆不禁笑了,見燕姍姍一直進進出出忙著,這時從廚房裡解掉圍裙來入座了,說:「姍姍大姐,快來吃吧。今天忙壞你了!」舀了一匙 雞片和鍋巴到燕姍姍面前的碟子里,說:「你自己快吃點’轟炸東京’吧!吃了你的這道名菜爸爸正等著你的’內幕新聞’呢!」燕東山又幹了一杯 酒,說:「姍姍,你就說點內幕新聞給我下,燕姍姍忙著給大家盛飯、端飯,寅兒也去幫忙。燕姍姍說:「希特勒的末日可能今年就要來臨!太 平洋上進展很快。美軍已佔領菲律賓、硫磺島和沖繩。日本國內經濟崩潰、政治危機嚴重。滇湎路、中印公路最近完全打通。這大家都看到報 了。在敵後戰場,華北、中原、山東、蘇北都在局部反攻,聽說新四軍在杭州、嘉興、湖州地區活動頻繁,蘇浙皖一帶都鞏固了抗日根據地。 傳說中國戰區最高統帥部要擬定中國戰區總反攻計划了。」
燕東山臉紅紅地帶著醉意搖頭:「這些誰都知道,沒聽頭,下不了酒!要聽的是內幕新聞!」
燕翹見兒子有點酒意了,說:「東山!別再喝了!’貓’,給他把酒瓶拿掉!」
燕寅兒照父親的話做了,說:「大哥,你不愛聽,我們愛聽,你別打岔行嗎?」
燕姍姍笑了,說:「好吧好吧,講點內幕,也不太多。可不是講給辭兔聽的,是講給童老伯聽的!」
童霜威笑道:「我洗耳恭聽。」
燕姍姍有條有理地說:「上月,在蘇聯克里米亞半島召開的雅爾塔會議,參加的是羅斯福、邱吉爾、斯大林,沒有我們號稱四強之一的委 員長。據說斯大林不肯同他見面,他很不高興。雖然公報中說,會}義討論的是從東西南北四面擊敗德國與幫助歐洲被解放國家建立民主政府等 計劃,明眼人都知道這個會是必然要討論打敗日本的問題的。不讓中國參加這個會,實際是不尊重中國的主權,也無視中國的作用。新聞界聽 說,他們還以中國’保不住密’為借口,連會議情況也不及時通報中國!」
燕翹氣憤:「從歷史上看,遠東方面戰後問題的焦點很可能是中國的東北。我估計蘇聯最後必然要出兵打日本,打了日本,必然要提出分 戰利品。倘若雅爾塔會議上背著中國有這方面的默契,那將傷害中國人的感情。美國現在擺出盟主的樣子,強權政治的色.彩很濃。我歷來對 這些列強,都是有保留看法的」
童霜威陷入思索,說:「當前最重要的事從表面上看,自然是打敗德國和日本。戰爭曠日持久,人心渴望勝利與和平。大敵當前,團結一 致來奪取勝利是大家的心愿。但戰後的問題怎麼辦?中國應怎樣才能真正躋身四強?現在都提到日程上來了。目前自己不爭氣,許多跡象都很 不好啊!」
燕姍姍笑著說:「我只管客觀報道,不管評論。我再講第二件:國共談判,毫無結果。這個月初,蔣在憲政實施協進會上發表演說,以召 開國民大會的主張來對抗組織聯合政府並召開黨派會議的要求,還說政府準備組織一個三人委員會來管理整編共產黨軍隊為國軍的一切事宜。 三個委員中,一位代表政府,一位代表中共,一位是美國軍官。延安公開駁稱:蔣介石如果不是瘋了就該組織一個人民的委員會來管理與整編 蔣介石所統率的軍隊。蔣介石指揮無能,應予撤職查辦,應給抗日有成績的八路軍與新四軍以褒獎,禾必請出外國人來壓迫異己,對於召開國 大,老百姓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童霜威笑了,自嘲地說:「我是國大代表,說實話,我也沒有興趣。」
大家都笑著吃菜,李耀宗將一沙鍋蹄髓湯端上來。童家霆說:「姍姍大姐,繼續講吧。」
燕姍姍說:「我是個不偏不倚中問路線的記者,只能知道什麼說什麼。有個內幕消息:盛傳最近美國大使赫爾利少將可能會發表一個聲明 ,宣稱美國只同蔣介石合作,不同中共合作。倘若這一來,就怕國共問題更加複雜,團結合作更談不到了!」
童霜威說:「抗戰要大家抗!中共抗日到今天已有這麼大的地盤這麼多的軍隊,想一口吞掉人家,太不實際,也辦不到。何況中國的事,被 弄得如此之糟。我們國民黨腐爛的病症已入骨髓,仍要孤家寡人什麼事都一個人說了算,那怎麼行?」
燕翹說:「我並不欣賞共產黨!但大敵當前兄弟鬩牆,實在糟糕。我是希望國共兩黨捐棄前嫌的。現在,我這種老傢伙不值錢了!說話不如 放屁!對國民黨,我領教得夠了!物必自腐然後人侮之。國民黨現在自己不爭氣,又不思上進,非垮不可!我是老國民黨人,我的子女我管不了太 多,也不想管,你們自己選擇!走中間路線也好,左傾也好,要用腦子定,不要老子來定。但我自己,這一輩子是做定國民黨人了!我不願做打 倒國民黨的事,罵國民黨我是要它好而不是為了要推翻它。死了碑上給我寫上’同盟會會員燕翹之墓’是我的心愿,不必寫我是國民黨員!蔣先生 抗日樹立了自己的威望,可是這大後方與前線的種種醜惡腐敗,病根子說穿了就是在他身上,偏偏卻又死頑固以為自己最正確,不肯廓清政治 ,也無容人的氣度與讓賢納賢的居心,飯只想一個人獨吃,把中國當作他的私產,連話都不讓人講。我去年在參政會放了一炮後,就有人奉命 來勸我別那樣!這個國家靠他是治不好的。拜倒在美國佬腳下想靠美國人治國平天下,我看也是妄想。」
燕東山帶著酒意大聲嚷嚷:「別談這些了!一談這些我就更想喝酒!」他又想去拿剛才被寅兒拿了放到茶几上的酒瓶。
燕姍姍攔阻,說:「我也談完了!你也別再喝酒了!努力加餐吧。」
大家雖然都並不愉快,但用一種解脫不快的態度笑了,一起繼續吃飯、喝湯。
飯後,燕東山怕診所有事,急著先走了。家霆和姍姍、寅兒三個一起談論籌辦《明鏡台》的事,談得興高采烈。燕翹和童霜威兩人一起去 促膝談心。談話聲音很輕。談到兩點多鐘,童霜威招呼家霆,說:「你燕老伯要午睡了,我們回去吧。」
父子兩人同燕翹一家親切告別,走出來到了街上,決定步行回去。
童霜威忽然對家霆說:「你知道今天翹老請我吃飯是為了什麼事嗎?」
「是告訴您關於參政員被上邊刪掉名字的事?」
「不!」童霜威搖頭,「是為了你和寅兒的事。他提出做個親家。看來,對你印象很好。寅兒是他的掌上明珠!」
家霆臉紅了,問:「您怎麼說的?」
童霜威嘆息一聲:「我很矛盾,我也喜歡寅兒,這家人家我也喜歡。但是,我不能忘記素心。我也知道你不能捨棄她的。只能如實把事情 告訴了翹老。」
「他聽了怎麼說?」
「通情達理!認為我們父子很有道德,說:’好在他們還年輕,就看事情的發展順乎自然吧!’「
家霆點頭,說:「爸爸,您如實告訴了燕老伯,很好。我同寅兒是有感情,但主要是同學的友誼。對歐陽,我怎麼也不會捨棄她的。真不 知她現在怎麼了?我真想念她啊!」說到這裡,他略略沉默,又說:「我真希望抗戰趕快勝利。勝利了,能回到江南,我也許能追蹤找到她的 !」
父子倆繼續往前走。午後陽光和煦,街邊走路的人來往擠碰。家霆並排同爸爸走著,問:「爸爸,您說,是誰打了您的小報告又把《歷代 刑法論》送上去的?」
童霜威哼了一聲說:「也許是葉秋萍吧?這種人,於的是這種事!許久以來,我有意不同政界紅人來往,更不同干這種血腥勾當的人來往。 送他書是因為怕得罪他,也是為了馮村,想不到仍惹了麻煩。我內心只想同那些為了抗戰、為了國家民族前途嘔心瀝血夙夜匪懈的人來往。但 很可能就更得罪了葉秋萍這種人。世道人心太壞了!」
兩人正走著,沒想到迎面駛來的一輛黑色小汽車,忽然靠邊”暾”的一聲停了下來。童霜威和家霆都一愣,只見車門開了,出來的是穿一套 黑色中山裝手拿”司的克”的葉秋萍!
正是”談到曹操,曹操就到”!童霜威和家霆心裡都一愣。
誰知,葉秋萍一反平的的陰陽怪氣,滿面微笑,親熱地拱手說:「啊呀,嘯天兄,久不見面了!一直非常想念。今天路遇,太好了!請上車 吧,到舍間好好敘敘!」他見到家霆,又說:「公子也一起去吧。」
童霜威同他握手時,心裡就想起馮村,看到葉秋萍就不能忘記馮村的死。聽著他那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對他近視眼鏡下那雙蛇眼心裡反感 。但無法用冷淡來對付他的笑臉,見他熱情地用手拉著往汽車上去,心裡只是奇怪為什麼他今天這種態度。下午好在閑著無事,童霜威對家霆 說:「你回去吧!我去談談就回來。」家霆站在那裡,心裡忐忑,酌量了一下,覺得不可能是陷害,點頭同葉秋萍打個招呼,就回身走了。再回 頭時,見童霜威已上了黑色小轎車,車子向前疾駛而去,背後揚起一陣灰塵。
在車上,童霜威問:「近來可好?」
計秋萍呵呵一笑,說:「嘯天兄,可能不知道吧?我上月已被免下的手令是十個宇:’免去本兼各職,永不錄用!’已辦了交接手續。現在是 歸去來兮超然於物外的閑人了。這輛小汽車,再過幾天我也不坐了!」說罷,苦笑。
弄不清他的話是真是假。看錶情,像是真的,童霜威簡直弄糊塗了,問:「怎麼回事?」
「哈哈,「葉秋萍臉上又陰陽怪氣了,說,「等一會JLN舍下,我陪你喝一盅,好好談談,一起都告訴你。我現在很懷舊,老想起戰前在南 京瀟湘路做鄰居時的事。唉,古人說’飛鳥盡、良弓藏’,其實,飛鳥越來越多,我這把弓並不破舊,鳥未盡而弓藏,可笑!」說完,有一種無 聲的嘆息。
童霜威知道他當著司機有些話不便說,閉上了嘴。車子開到了國府路七十八號,這裡是葉秋萍的公館。
秋萍請童霜威下車到家裡坐,說:「我也快搬離這兒了。房子已經找到,遠遠的在歌樂山附近,打算過一下隱居生活,好好休息休息。」
走進一幢兩層樓的灰磚洋房,葉秋萍帶童霜威進了客廳,馬上有一個高身材的中年女傭送了茶來。童霜威看看客廳的布置,同葉秋萍戰前 公館裡相仿。沙發套、檯布、窗帘布,仍舊不是青的就是白的。牆上掛的仍是中山先生寫的”天下為公”的鏡框和裝著中山先生像的鏡框;仍是 蔣介石戎裝光著頭戴白手套握指揮刀正襟危坐的照片鏡框,和他親筆寫的”親愛精誠”四個毛筆字的鏡框。牆上雪白,襯著青沙發套,依然有一 種肅殺、寒冷、陰森的感覺。
葉秋萍對女傭說:「吩咐廚房弄幾隻下酒菜,找太太把客人送的一瓶法國紅葡萄酒拿來。」
女傭應聲走後,葉秋萍說:「嘯天兄,我難得這麼清閑。自古伴君如伴虎,一點不錯啊!也不知什麼時候會一個筋斗從天上栽下來,真叫人 莫名其妙啼笑皆非。你為人忠厚,我同你談談抒抒胸中苦悶也不要緊。我這次倒霉,本來並不明白是為什麼,現在卻又很明白是為什麼!」
童霜威感到他反常,往日的陰沉和胸有城府似乎都喪失了,問:「是為什麼?」
葉秋萍笑笑,笑得難看,說:「軍統搗我的鬼告我的狀,這是一!我也失去了老頭子的寵愛,這是二!有人說我貪財愛色,其實戴笠他才是 貪財愛色,卻平安無事。可見主要是老頭子覺得我這把手槍不稱心,想換支新手槍用用了!」
女傭和廚師的手腳麻利。一會兒,女傭走來請到隔壁吃飯問里喝酒。
童霜威本不會喝酒。葉秋萍熱心邀請,他又想聽聽葉秋萍談些什麼,就隨著進了吃飯問。見一張小圓桌上已放著好幾個冷盤和筷、碟、匙 、酒杯,兩人坐下對酌起來。
葉秋萍同童霜威碰杯說:「我們這社會弱肉強食。你在台上時,吹捧你、巴結你的人拚命鼓掌。你下了台,喝倒彩的、不理你的、踩你臉 的人或許就是當年鼓掌為你喝彩叫好的人!朋友像酒,越陳越好。遠親不如近鄰!你嘯天兄,是局外人,又是做學問的正人君子。我喜歡你這種 朋友!」說完,把酒喝乾,自己又添滿一杯。童霜威只是舉杯輕輕一舔,便又放下。
葉秋萍說:「前年,為捕人的問題,上頭認為我們行動粗魯,不講究策略,造成了不好影響,面斥過我。其實,我明白,是軍統告的狀。 軍統找了美國人做娘,早想獨攬這種大權。去年,中央黨部內突然發現一條標語,這就不得了啦!嚴令我們徹查。我為這事動了不少腦筋,一無 所獲,這就糟啦!認為我’有失職守’!」
童霜威不禁問:「什麼標語?」
葉秋萍笑笑,取出手帕擤鼻涕,又把一杯鮮血似的紅葡萄酒喝凈,說:「八個大字:’總裁獨裁,中正不正’!你說厲害不厲害?」他又將酒 杯斟滿,嘆口氣說:「難辦哪!誰知是誰幹的?去年的一次會報年,詢問河北、山東敵後共區的情況。我事先未準備,戴笠他早有準備,說了一 大套,就認為我不行。還有那張可惡的《新華日報》,讓我們監視、封鎖,又不許放手干。《新華日報》不僅在重慶發行廣,送到成都、貴陽 等地的時間也比《中央日報》早!諸如此類的事,我在上頭心目中的地位就下降了!何況還得罪過不少人!軍統同我們早就勢如水火,偏偏我那在 成都居住的前妻同朋友在中緬國境線上做了點進口物資買賣,軍統搜集到了些材料,打了小報告,就免了我的職。其實,軍統乾的這種事最多 ,有什麼理可講?」童霜威聽他這樣說,絲毫不同情,不由得笑著說:「秋萍兄,說起打小報告的事,我倒想問一問:是否有人也打過我的小 報告?把我寫的《歷代刑法論》送到上邊去,還把去年九月我在一次會上的講話也打了小報告?」
葉秋萍喝著酒,夾冷盤裡的臘肉吃,陰陽怪氣地說:「不知道啊!」忽又笑著說:「嘯天兄,你的小報告,我們是從來不打的。我這人很 講友情:你為馮村事寫了信給我,我不就讓他們釋放了嗎?你剛才說的事,如果有,我看是軍統乾的!他們的網密得很!人員差不多有五萬名!五 萬名哪!」
也聽不出葉秋萍的話是真是假。反正他把這事從自己身上推得乾乾淨淨。
童霜威也不想多追究,悶著頭吃碟子里的香腸。對葉秋萍的事不感興趣了,想:走狗,反正是要烹的!你作的孽也夠多了!倒霉也活該!掉轉 話題問:「管仲輝不知現在怎麼了?有消息嗎?」”是啊!」葉秋萍點頭,「我們三家戰前都住瀟湘路。鄰里之情嘛!管仲輝這個老滑頭,聽說 他在那邊既有官又有錢,吃喝嫖賭得意得很。當時,派他去上海、南京,我是出了大力的。其實這小子我了解。他腳踏兩條船:這邊勝了他是 派去做假漢奸的;那邊勝了他就是真漢奸了!去年,他又同軍統勾搭上了,乾脆甩開了我。好在我也下台了,不管這些事兒了!」
聽葉秋萍罵管仲輝,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戰前西安事變發生時,在南京瀟湘路上管葉之問的那場暗鬥,心裡感慨很多。
葉秋萍勸童霜威喝酒,突然說:「嘯天兄,聽說你現在思想左起來了,可是真的?」
童霜威心中一驚,想:你也下台了!能奈我何?笑笑說:「秋萍兄,聽誰說的?」
葉秋萍奸笑笑,用手帕大聲擤著鼻涕,說:「不必瞞我。我當然明白,你不得意,想到左邊找出路,並不奇怪!」
童霜威故意用玩笑口吻回敬他,說:「照秋萍兄的說法,你也要到左邊找出路噦?哈哈!」
葉秋萍也笑,喝著酒搖頭,說:「我不行!我不可能!」他神經質地舉起自己的雙手看著,陰陽怪氣地說:「我雙手都有共產黨的血!他們 不會要我!我也不會找他們!」
童霜威身上悚然發冷,心頭湧起惡感,很想馬上離開。
葉秋萍毒刺似的微笑:「你們都很自由!比如你那位好朋友謝元嵩吧,你知道不?經商得意發了不少財,由成都搬來重慶住了。居然要組織 政黨,還將他在成都辦的報紙《老實話》搬到重慶來。看來是想在政治舞台上表演一番,好待價而沽了!」
童霜威想起謝元嵩,心裡就作嘔,說:「我同謝元嵩哪是什麼好朋友」
「他親口對我說的!」
「此人不可交!我早同他不來往了。」
葉秋萍繼續說:「他有野心,可能你也知道。法國大革命時,在巴黎旺多姆廣場,有人用繩子套在國王銅像的脖子上拉倒它。結果銅像倒 下來把拉的人壓死了!我是說:誰想拉倒銅像,就有這種可能!……」
童霜威厭惡這個下了台的可怕人物嘴中的威脅氣味,忍不住說:「你是指謝元嵩吧?不過,唉,你是忠心耿耿保護銅像不讓人去損壞它的 ,結果卻……」
葉秋萍帶著酒意嘆著氣說:「是呀,所以我現在深深感到雖然戰略反攻算已開始,抗戰勝利也無問題,但這國家將來非亂不可!亂就亂吧, 越亂越好!人心不平啊!我這樣的人,一片愚忠,居然還要被謗免職,落得下場可悲,這世道還不該亂么?」他目光銳利,有些殘忍,語氣裡帶 著嘲弄。
干盡壞事的人,老想把自己說得十分聖潔。倒了霉的壞人,也希望別人倒霉。童霜威感到無言對答。
葉秋萍忽然笑笑,帶著酒意又自嘲起來了:「其實,我也該滿意了!武則天時代的周興和來俊臣二人都曾出過死力支持武則天執政,聲勢赫 赫,名相狄仁傑都怕他們。最後,來俊臣奉武氏之命殺了周興,來俊臣本人也為武氏殺了。武氏最後之所以要殺周興和來俊臣,是因為他倆知 道她的隱私太多了。我做調查工作多年,只僅僅是被免職,我應該很慶幸,也很滿意了!」說完,神經質地哈哈笑將起來。
這段歷史,童霜威熟悉,《三朝三帝論》里寫到這一段。但,童霜威不想聽他再扯什麼了,說:「秋萍兄,我看你有點醉了,休息一下吧 。我要回去了!」心裡想:這個虛情假意陰險毒辣的可怕人物,從此就像泥沙一樣沉底了吧?
葉秋萍並不醉,關照用汽車送童霜威,臨別時說:「嘯天兄,’過時的鳳凰不如雞’!以後,一時難能見面了!我搬到歌樂山後,打算閉門不 出,讀讀書。但願抗戰早日勝利,我們將來在南京瀟湘路能夠見面重溫當年比鄰而居之樂。」
說這話時,他那陰陽怪氣又倒霉泄氣的臉,真比鬼怪還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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